译者:陈思航
校对:Issac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是一部公式化的影片,它像是用罐头来盛装情感,就像安迪·沃霍尔用汤罐头来盛装食物那样——它是一部坎普式的讽刺作品,在每一次的「崩溃」中,我们都能看到一个女人在情节剧式的情境下哭泣,它讥笑了每一种电视肥皂剧,甚至还涉及了洗衣粉广告。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整部故事的情节是一张由陈词滥调构成的完美网络,影片中还充斥着经典电影老片的海报。在这一年,它轻易地抢走了马丁·斯科塞斯那部《基督最后的诱惑》(1988)的风头。
《基督最后的诱惑》(1988)
佩德罗影片中的女人风靡一时,她们似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,在愚蠢的兴奋情绪中尖叫着、互相推挤着。正如诺埃尔·科沃德咕哝的那样:这部电影令人耳目一新。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阿莫多瓦的幽默带有讽刺性。他将「最后的诱惑」戏称为「最后的卖弄」,当被问起他想要获得的奖项时,他答道:「如果(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)拿到了最高奖项,那么文化部长可能就会把它禁掉了。」最终它赢得了最佳剧本奖。这部影片没有遭受世界性的非议,官僚们可能已经无视了阿莫多瓦。
他目前为止的七部长片都是反文职人员的,它们驳斥了各种教条:宗教、女权主义、法西斯主义、同性恋自由主义等等,它们如同贝蒂·戴维斯扮演的女王,将蠢人们从酒吧里驱逐出去。政治思想太过粗鲁、拘泥于字句、井然有序,所以它们无法阐释我们的热情。
阿莫多瓦(左)
阿莫多瓦惧怕政府和教会的压迫,惧怕弗朗哥和奥普斯·德(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很受欢迎的右翼天主教徒),但他也惧怕那些仅仅立足于性别角色、社会规范思考问题的群体,当然还有那些推翻上述两者的、「善意」的激进分子。正如他在威尼斯告诉观众们的那样:「重要的是要知道你的敌人是谁。」
在纽约电影节上,他向一位女士抱怨自己在政治立场方面的矛盾,他用了一种更为特别的方式来表述这一点:「我不喜欢任何激进分子,我也不喜欢电话。激情有它自己的非理性规则,就和冷漠一样。它可以推着人们抵达崇高的彼岸,或是危险的极端。社会沉迷于控制激情,因为它是不平衡的。但对个人而言,这无疑是赋予生活意义的唯一动力。」
《对她说》(2002)
阿莫多瓦着眼于制片厂电影和电视情节剧的那种华丽戏剧,他可以在这类故事中自由地展现欲望、背叛与宽恕。他会用那种坎普式的风格,重新组织这些情节,让它们变成一场狂欢派对,派对上有迷幻的布景,舞台上搬演着盛大的梦境,每个人都盛装出席,以便自相残杀。
《欲望法则》(1987)
他的角色们——修女、无赖、斗士、被抛弃的女人、天真的年轻人——都携带着某种反讽意味。他们的情绪十分典型,这些情绪呈现在电影中的方式也十分轻快、极富讽刺性。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阿莫多瓦在电影中的编排,就马克·莫里斯在舞蹈艺术中所做的那么精妙。阿莫多瓦将同性恋贫民窟孕育的那种讽刺态度——例如犹太人式的幽默——用作是一种逃避社会仇恨的明智手段,并用这种感知方式来体认整个世界。
《欲望法则》(1987)
「坎普让你用讽刺态度来观察人类的处境,」阿莫多瓦说道,「将坎普带出同性恋的语境,并用它来谈论任何东西,是一件有趣得多的事,但如果你要做到这一点,你就必须表现出你有多么热爱它、多么享受它,否则你看起来就会像是在取笑它。在坎普的世界里,你会同情他人在力量上的匮乏,例如那些感伤歌曲中的痛苦。这种痛苦是庸俗的,你也会意识到这一点,不过这种意识只关乎讽刺,不关乎批评。如果你像一个知识分子一样使用坎普,你就永远无法将它带离原始的语境。如果要在外部世界使用它,你就必须赞颂它,必须创造一场坎普的狂欢。无论如何,这就是一种感觉。你要么有,要么没有。」
《情迷高跟鞋》(1991)
阿尔弗雷德·希区柯克、比利·怀尔德和路易斯·布努埃尔可以算是阿莫多瓦的导师——他将他们称作是自己的「圣三位一体」。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坎普色彩而闻名,但他们教会了他如何调和对立的双方,如何创造荒谬的并置,这些效果始终具有讽刺意味。希区柯克将「高级艺术」的影像推广到了广泛的观众之中,并将「难以置信之物变得可以置信」。
怀尔德将痛苦的、现实的故事讲成了喜剧。在三人之中,布努埃尔是离坎普最近的一位,尤其是他那些墨西哥时期的作品,他将极为糟糕的剧本与演员转化成了动人电影中的复杂佐料。阿莫多瓦还指出,他将梦境与超现实主义的幻想注入了日常的场景之中,「他甚至没有改变灯光的效果」。
他私下里说,「当你开始幻想成为一名导演的时候,你幻想的是一些演员,而不是导演。关乎导演的意识随后才会出现。我的梦想就是贝蒂·戴维斯——我喜欢她性格中的那种强度、她的自主性——或是凯瑟琳·赫本和玛丽莲·梦露。当代演员无法给我这种印象。她们是制片厂系统的一部分,这种系统对于那些工作其中的人是可怕的,但它却创造了一些拥有超凡能力、能够超越自身生命的演员。」
《我的神秘之花》(1995)
「演员的『种族』现在已经改变了,这种改变甚至发生在身体层面。演员变得和正常人一样,但正常人无法成为丽塔·海华斯。在一部《斗牛士》这样的电影中,一部寓言性的、幻想性的作品中,我想要一些伟大的演员,作为整部影片的基座。我本该将年轻的艾娃·加德纳选作女主角的。」
《斗牛士》(1986)
「在我的情绪变得极端的情境下,我想要成为一个女人,」阿莫多瓦解释了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的起因(还有什么新东西呢?)「所以我想到了让·科克托写的短篇《人类的呼声》,它仅仅讲述了一个等待在电话旁的女人的故事。于是我开始写作,而我自己的生活也融入了这个故事。我记得曾经有一天,我也坐在电话旁,等待着某个人打来电话,时刻准备着冲出家门。」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记者:那么,为什么要将主角设置为一个女人呢?这也是一种坎普式的同性恋情结吗?
「这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。我只是对女人好奇得多。我总是在公交车或地铁上偷听她们的谈话。我正在成为这方面的专家。伯格曼(「根深蒂固」的异性恋者)也清楚如何与女性交谈、如何展示她们。在戏剧性主题中,女人要更具自发性、更令人惊讶,而我的自发性也更容易通过她们表现出来。」
没有其他的西班牙男性导演提到过这种「女性宇宙」,阿莫多瓦说道,「实际上,在西班牙只有两位女导演。这也是一个拥有伟大的女演员,而非男演员的国家。男人太不灵活了,他们已经注定被锁死在那种西班牙式的男子气概中。」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记者:所以,你对女人的兴趣不在于你的性取向,而在于你的「自发性」?
「是的……嗯。」阿莫多瓦常常很激动,或是表现出孩童般的兴奋,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脸红。
「我们可以在电影中找到许多恶毒的女人,她们的体内有某种男性气质。但我的女性角色不是伪装成女人的男人,我只在《斗牛士》这部影片中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。恋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斗牛,而她就是斗牛士。如果一个女人仅仅因为自己的意愿,想要变得男性化,那么她需要强大的意志才能做到这一点。」
《斗牛士》(1986)
记者:但《斗牛士》中的男性气质是如此强烈。
「我希望如此。在她对男人的模仿中蕴含着一种绝望,那是一种源于社会环境的、徒劳地想要变得男性化的那种绝望,她就生活在这种男性气质之中。」在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中,当女主角感受到绝望的时候,她与一般的女性化气质要接近得多。
《崩溃边缘的女人》(1988)
「男人不知道该如何离开女人。所以让他们真的想要离开她们的时候,他们还是会说自己爱她们。这种伪善令女人感到多么沮丧、多么困惑啊。在一段关系中,女人要比男人更有弹性,而且她们承受的痛苦要大得多。但当他们必须分离的时候,女人会面对这种别离。她们比男性拥有更多的常识,男人要更加懒惰。在西班牙,有80%的离婚申请是由女人提出的。」
记者:为什么呢?
「你也可以想一想。我觉得这是因为女人更为务实。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,不过男人对女人不诚实的现象,在西班牙尤其突出。这是一种遗传自拉丁恋人的特质。一个男人永远也不能说出女人不喜欢的话,所以他们会说谎。」
记者:对于同性恋情侣来说,有什么不一样吗?
「我觉得,在同性恋关系中,他们不会扮演男性和女性的角色。有时候同性恋人对彼此会更为诚挚,因为除了感情之外,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团结在一起——没有契约关系、没有家庭,通常在经济上的依赖也更少。不过你知道,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。」
「无论如何,不管对谁来说,分离都是可悲的,因为它迫使你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,而我们都是如此脆弱、如此虚弱。当你觉得你要让自己发疯的时候,是不存在什么中间的节点的,但是……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。」